初夏的晨光像融化的蜂蜜，緩緩淌過韓城古城的青磚。當(dāng)?shù)谝豢|陽光溫柔地鋪滿窗臺，記憶便順著時光的藤蔓悄然攀爬，將我?guī)Щ厍Ю镏獾膸X南故鄉(xiāng)……
嶺南的雨總帶著幾分任性，說下就下。但最難忘的，是沒有雨的凌晨四點。月光被父親沾滿泥點的膠鞋碾碎在石板路上，雞舍里此起彼伏的啼鳴驚飛了芭蕉葉上的露珠。我蜷縮在溫暖的被窩里，聽著他拌雞食的沙沙聲，混著稻谷碾磨的嗡鳴，如同最安心的搖籃曲。待晨光漫過荔枝樹梢，父親早已背著竹簍扎進(jìn)稻田。他彎腰勞作的背影與金黃稻浪融為一體，汗水順著草帽檐墜進(jìn)泥里，那是在為來年的豐收默默蓄力。
門前屋后的荔枝樹，承載著父親滿滿的愛意。盛夏時節(jié)，他踩著搖晃的竹梯，粗糙的手掌撥開茂密枝葉，只為摘下最紅最甜的果子。樹皮劃破了他的手臂，他卻渾然不覺，滿心滿眼都是要把剝好的果肉塞進(jìn)我嘴里。荔枝樹下，他親手搭建的雞棚里，母雞咯咯叫著，新下的雞蛋還帶著余溫。那鮮香的滋味，成了我童年最珍貴的記憶。
遠(yuǎn)嫁那天，父親西裝袖口磨得起球，卻悄悄把攢了許久的雞蛋塞進(jìn)我的行李箱，用稻草細(xì)細(xì)裹好。關(guān)中平原的風(fēng)裹挾著塵土掠過車窗，后視鏡里，他的身影漸漸縮成珠江邊一粒模糊的沙。此后的視頻通話里，他總說“家里一切都好”，卻從不提養(yǎng)雞時被啄傷的手背，也不提烈日下割稻的酸痛，只給我看掛滿枝頭的荔枝和金燦燦的稻谷堆。那些報喜不報憂的話語，藏著最深沉的父愛。
站在韓城古城的城墻上，望著秦腔戲臺前攢動的人頭，思緒總會飄回東莞粵劇團(tuán)的鑼鼓聲里。記憶中，父親忙完農(nóng)活，還要趕去村里的戲臺幫忙。年輕時，他可是村里的“戲骨”。在后臺，他會細(xì)心地給我畫臉譜，油彩混著身上的稻草味、泥土香，至今縈繞在夢里。去年，他發(fā)來學(xué)唱秦腔的視頻，那帶著濃重粵語腔的“祖籍陜西韓城縣”，讓我又笑又淚。原來，為了靠近我的生活，他在默默努力嘗試新事物。
今年父親節(jié)，我托人捎去東莞臘腸和荔枝干。快遞單上的地址，像條無形的線，牽著珠江水與黃河浪。視頻里，他拆開包裹時的小心翼翼，讓我想起兒時他在稻田里拾稻穗的模樣。歲月無情，壓彎了他的脊梁，卻將牽掛釀成了綿長的酒。
暮色漫過司馬祠的飛檐，我對著月亮舉起茶杯。風(fēng)從嶺南吹來，帶來咸腥的海味，混著關(guān)中泥土的厚重。或許有一天，我會帶著孩子重回東莞，讓他摸摸祠堂斑駁的磚墻，聽聽榕樹洞里藏著的老故事，看看掛滿果實的荔枝樹，還有那個在雞舍、稻田里忙碌的身影。那時，父親的白發(fā)應(yīng)該更密了吧？但我知道，無論走多遠(yuǎn)，總有一盞燈，在珠江邊的老屋里，為我亮著，那是永不熄滅的父愛。（龍鋼公司 潘想開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