鎖在老屋木柜抽屜里的,那本巴掌大的深藍色封皮、紙質泛黃的殘疾證件,嚴格來說是一本光榮證。證件里貼著爺爺七八十年代的黑白照片,藍色的鋼筆字極為工整,短短幾行字便記錄了爺爺在戰爭年代支前的那段光榮歷史。我曾托朋友在延安檔案館里,找到了那驚心動魄的歷史,那時我才知道,家族果敢、堅韌的軍魂種子,從烽火連天的歲月已然種下。
在1947年的春天,胡宗南率部攻擊中央機關總部所在地延安,深受紅色文化熏陶的爺爺積極報名參軍,但由于正值延安保衛戰的關鍵時期,前線戰事緊張,還缺乏武器,沒有受過正式訓練的爺爺,只能作為支援前線的民兵。爺爺作為當時西北野戰軍教導二旅的支援民兵,先后參加了青化砭、羊馬河等戰役的支援任務。在戰斗中,他運送糧食,搬彈藥箱,抬擔架救治傷兵,由于腿腳勤快,表現積極,受到當時民兵連長的喜愛,準備在戰役結束后被推薦到主力部隊當兵,成為一名真正的人民解放軍。
事與愿違總在不經意間發生。在羊馬河戰役中,一枚炮彈落在了正在抬擔架救治傷兵的爺爺旁邊,爺爺被炸倒在地,右股和右膝蓋被炸得血肉模糊,在戰友的救助下,有幸得到了及時救治,但因當時醫療條件的限制,最終還是有兩塊彈片留在了爺爺的膝蓋處。因為受了傷,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,無奈之下,爺爺告別了部隊,回到了城隍梁老家種地,并當上了民兵隊長。但是他從未忘記部隊的作風和要求,衣、食、住、行,無不透露著軍人的影子,有時候犁地時還喊著“一二一”的口號。村里許多人說他被炮彈炸壞了腦子,怪異的行為與村里人格格不入,殊不知,在炮火連天的洗禮中,他早就把那個時代的軍魂深深刻在骨子里了。在我小時候,曾嚷著讓爺爺講“三戰三捷”的故事,他一直不愿提及的那段歷史,只是輕輕搖頭說:“戰場上就是子彈和炮彈,到處都是流血犧牲,沒什么可講的。”
受爺爺的影響,父親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也參了軍,還成為一名光榮的共產黨員。退伍后的父親沒有忘記部隊的優良傳統,做人做事極是工整,家中壘雞窩時,他把磚頭砌得整整齊齊,給果園圍柵欄時,他要把木頭鋸成一樣長,秋季賣蘋果時,他也會將蘋果按大小個頭排成行,再整整齊齊地裝進紙箱,這樣嚴格且有規律的生活,他已經堅持了五十多年。記憶最深的是在千禧之年,父親積極響應國家“退耕還林”的號召,帶著一家人在山坡溝洼植樹造林,看著坡洼地上那些“魚鱗坑”,把黃土高原的焦黃與頹禿全部遮掩時,父親眼中滿是自豪。
平日里,把軍魂刻在了骨子里的父親,喜歡搬個小板凳坐在電視前,收看新聞和軍事頻道節目。尤其是在有大型“閱兵”活動的年月,坐在電視機前的他,看到電視里軍人整齊的步伐、先進的軍事裝備時,樂得手舞足蹈,活脫脫一個得到心愛玩具的孩子。父親的世界被軍魂占據了一半,他希望我和哥哥長大后也能投身軍旅,做一名保家衛國的“忠誠衛士”,延續從爺爺那輩開始傳承的軍魂。然而,生活中的諸多原因,我和哥哥并沒有從軍,哥哥成了一名出色的鄉村醫生,我進入了鋼鐵行業,算是與父親最初的期望相悖得多了。
但父親還是用軍人的要求來教導我們。“做人做事要有軍人的氣節,站有站姿,坐有坐像,遇到困難要迎難而上。”他把最疼愛的孫子,也就是我的侄子送去了部隊。在他看來,要成為男子漢,一定要到部隊上去鍛煉,吃得了苦,有了拼勁兒,往后的日子才能經得起艱苦的錘煉。
去年臘月,父親來了一次勉縣。在車站接到他時,已是古稀之年的他緩步徐行,一套六七十年代款式的綠色軍裝在車站里格外醒目,完全沒有彎腰駝背的老態,不少人為之紛紛側目。回到家中,坐在沙發上也是挺直了身子,我笑著說這是自己家,不用太過拘謹。父親搖搖頭說:“你什么時候見過我窩著躺著的。”確實,我從未見過父親閑來無事地躺在沙發上,任何時候都是正襟危坐,他身上穿的衣服再怎么陳舊,都依舊是有棱有角的,這是從他進入部隊那一刻起便養成的習慣,是他刻入骨子里的軍魂與傳承。
前段時間我回了一趟老家,在父親住的窯洞里見到了許久未謀面的侄子。侄子退伍后被分到黃龍縣的一個單位工作,因為踏實肯干,多次被評為單位的先進工作者。我著實有些驚訝,曾經那個滿臉稚氣的孩子,變得壯實了,也成熟了,眼神里滿是堅毅,像極了父親的眼神,我知道,軍魂在他身上得到了傳承。(漢鋼公司 薛生蓮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