時間這東西,向來是不由人分說的。它自顧自地流,把黑發漂成白發,把挺直的脊梁壓成彎弓。然而在我母親身上,光陰的痕跡卻非僅是摧折,更是一種深沉的釀造。
幼時記憶里的母親,是灶臺前一團忙碌而焦灼的影子。彼時家貧,她的光陰被切割成無數碎片,填進灶膛成為火,混入豬食成為糠,縫進全家老小的衣衫成為密密的針腳。我常見她一邊燒火,一邊納鞋底,額上汗珠滾落,尚不及擦拭,便叫我們兄弟之一的聲音喚了去。她的時間如此廉價,廉價到可以被任何家事、任何旁人隨意支取、割裂。她像一只永遠轉不停的陀螺,被生活的鞭子狠狠抽打著,在方寸之地留下磨損的印痕。那時我以為,母親是沒有屬于自己的光陰的,她的日與夜,皆是我們的。
年歲稍長,外出求學,母親的光陰便縮成了一封封家信。她的字大而端正,每一筆都用力透紙背,仿佛要把叮囑刻進紙的纖維里。信里無非是“家中一切安好”,“錢夠不夠用”,“專心讀書”之類的平淡話。然而后來才從父親口中得知,每寫一封信,她都要戴上老花鏡,在燈下斟酌良久,寫錯了字,必要撕掉重來,絕不敷衍。那燈下寫信的時刻,大約是她忙碌歲月里,唯一能偷出來、專門用于思念的,屬于她自己的光陰。那光陰被折疊進信封,貼上郵票,便開始了跨越山河的跋涉,直至落入我手,展開時,仍帶著她指尖的溫度和一種鄭重的墨香。
后來,我立業成家,母親也老了。她終于從無盡的操勞中解脫,光陰似乎一下子寬闊起來,卻也被陡然抽走了內容,顯得空蕩而遲緩。她坐在陽臺的老藤椅里,一坐就是半天。陽光一寸寸挪移,從她的腳尖爬到膝蓋,再漫過膝頭的舊毛毯,最后從銀白的發梢悄悄溜走。我起初以為她是寂寞,買了電視,勸她下樓走走,尋些老友聊天。她總是答應著,卻仍最常坐在那里。直到某個午后,我見她并非呆坐,而是瞇著眼,看樓下嬉鬧的孩童,目光隨著那小小的身影移動,嘴角含著極淡的笑意。我忽然明白,她哪里是在消磨光陰,她分明是在溫習。那光陰虛虛實實,映照的或許是幾十年前,同樣在院子里奔跑啼哭的我。她的光陰不再向前奔涌,而是成了一潭深邃的湖水,過往的種種沉淀在水底,被她一遍遍打撈、回味。此刻的她,終于成了自己時間的主人,盡管這時間已滿是夕陽的余溫。
前幾日為她梳頭,握著一把稀疏蒼白的發,心如刀絞。她卻拍拍我的手背,笑道:“人都有老的時候,頭發白了,倒是省了電燈。”她竟拿自己打趣起來。我這才驚覺,光陰賦予她的,不只是皺紋與衰弱,更有一種通透與和解。她不再與生活較勁,而是安然地坐在光陰深處,像一座被歲月河水沖刷得圓潤的礁石,沉靜地接受所有的潮來潮往。
母親的一生,何嘗不是一片被歲月耕耘的土地?光陰是犁,最初在她身上劃開一道道尖銳的溝壑,埋下辛勞與付出;最終,卻又用同樣的力量,撫平那些創口,讓智慧與從容從傷口處長出,開花結果。她交付出去的是青春與力氣,光陰償還給她的,是一種深水靜流般的沉靜力量。
我如今也到了不惑之年,常常感到時間被事務撕扯得七零八落。每于此,便想起陽臺上的她。于是定下心來,知道不必慌張。因我身上流淌著她的血,亦將傳承她與光陰相處的方式——在付出中堅韌,在等待中沉淀,最終在生命的黃昏,與所有過往達成諒解,安坐在一片金色的寧靜里。(漢鋼公司 樊紅軍)